野战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秋雨的潮腥涌进帐篷,朱赤在吗啡的昏沉中被剧烈的疼痛拽醒。
右腿缠着的绷带渗出暗红血渍,他挣扎着要起身,却听见隔壁床孙浩勇粗重的喘息——三天前在废弃地窖里找到的人,此刻正用断腿夹着绷带,试图自己包扎渗血的残肢。
"
别乱动。
"
军医小李按住他,换药时镊子夹起块沾着弹片的纱布,"
孙师长刚来过,说有急报。
"
话音未落,帆布帘被猛地掀开。
孙元良浑身泥水撞进帐篷,军大衣下摆滴着混着血的泥浆。
他胸前口袋露出半截电报,纸页边缘被雨水浸得皱,朱赤一眼认出那是师部特有的火漆印。
"
二六二旅"
孙元良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,"
雨花台阵地失守,仅剩十七人。
"
朱赤感觉耳膜轰鸣。
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,他想起三天前在浏河渡口,二六二旅旅长递来的那罐薄荷糖——说等打完这仗,要带兄弟们去苏州吃蟹。
此刻孙元良手中的电报在晃动,钢笔字迹在雨痕中扭曲成狰狞的符号:"
十七人将军旗缠于刺刀,跳出战壕"
"
不可能!
"
朱赤扯掉输液管,伤口迸裂的血渗进被褥,"
张旅长上周还说"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孙浩勇突然剧烈咳嗽,血沫溅在绷带上,却死死盯着孙元良手中的电报:"
哪十七人?有没有"
"
通信兵小周活着。
"
孙元良展开染血的军旗残片,上面缝着半截薄荷糖纸,"
他爬了八里地,肠子都"
他突然转身,一拳砸在药柜上,震落的镊子叮当作响。
玻璃药瓶在柜中摇晃,折射出破碎的光斑,映得帐篷里的阴影忽明忽暗。
朱赤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。
他想起新兵小王总把糖纸折成小船,总说等战争结束要带着这些糖纸回家给妹妹当书签;炊事班老张缺门牙的笑,每次炖白菜都要往他碗里多夹几块豆腐;还有史言科系绑腿时总要反复调整角度的模样,说整齐的绑腿是军人的体面。
此刻这些画面在眼前炸开,化作雨花台漫天的硝烟。
"
他们守了三天三夜。
"
孙元良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,颤抖着展开一张泛黄的作战地图,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日军进攻的箭头,"
日军三个联队,重炮轰了整整十二小时。
"
他的指甲在"
雨花台"
位置划出白痕,仿佛要把这片土地的伤痛刻进纸里,"
现在南京门户洞开,委座急令"
帐篷外突然传来防空警报,尖锐的声响惊飞一群乌鸦。
鸟群掠过铅灰色的天空,翅膀拍打声混着远处沉闷的炮响,震得帐篷的帆布簌簌抖。
朱赤抓住孙元良的手腕,绷带下的血滴在地图上,在标注着"
南京"
的字样旁晕开暗红的痕迹:"
我要去南京!
二六二旅的兄弟们"
"
胡闹!
"
孙元良甩开他的手,粗暴地扯起朱赤渗血的裤腿,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,"
孙浩勇的腿保不住了,你也要把命送进去?"
他转身从墙角拽出一副简易拐杖,金属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,"
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连站都站不稳!
"
孙浩勇突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血腥气,震得他断腿上的绷带又渗出新的血渍。
他摸出张皱巴巴的草图,那是在浏河地窖里拼死护住的日军弹药库情报,红圈里的标注早已被血水晕染:"
老朱,还记得我们在浏河地窖里找到的情报吗?"
他的手指抚过图上模糊的字迹,"
十七人拿命换来的,比我们两条烂命值钱。
"
朱赤瘫倒在床上,喉咙里泛起铁锈味。
小李悄悄捡起掉落的薄荷糖纸,糖纸边缘还留着小王工整的字迹:"
等打完仗,我要去夫子庙吃糖芋苗。
"
糖纸上细小的褶皱里,还沾着少年掌心的汗渍。
暮色漫进帐篷时,孙元良将染血的军旗残片铺在朱赤胸口。
残破的旗面上,弹孔如星,硝烟的焦痕与凝固的血迹交织成纹。
"
这十七人,现在是整个淞沪的眼睛。
"
他的手指重重划过地图上的红点,"
日军要从蕴藻浜迂回,你和孙浩勇的任务——活着把情报送出去。
"
朱赤握紧军旗,弹孔里漏进的夕阳照在他脸上,像极了雨花台的血色残阳。
隔壁床传来孙浩勇削铅笔的声音,笔尖削得极细——他要把最后的情报,刻进日军最致命的软肋。
而在帐篷外,秋雨渐密,冲刷着满地弹壳,也冲刷不去空气中弥漫的,属于二六二旅的最后一丝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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