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的嘶吼，是在后半夜渐渐力竭，转为沉重喘息，最终在天亮前化为呜咽，继而归于沉寂的。
当第一缕灰白色的、小心翼翼的光线，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舷窗，渗入“远舟号”
的驾驶舱时，周凡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他保持着僵坐的姿势太久，身体像生了锈的机器，每一个关节都在出酸痛的抗议。
他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转动脖子，看向窗外。
雨停了。
风还在，但已不再是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，而是变成了海岛上常见的、带着凉意的晨风。
天空是洗过般的灰蓝色，低垂的云层快移动，缝隙间偶尔露出更明亮的苍穹。
而最让他心神一震的，是船侧前方，那片不再是无穷无尽墨黑海水的景象——那是一道蜿蜒的、覆盖着浓密绿色植被的灰褐色海岸线，以及一片弧形的、布满粗糙黑色礁石和白色浪沫的狭窄海滩。
他们不仅找到了避风港，而且在黑夜与风暴的混乱漂移中，被海流和风力，推到了一座未知小岛的边缘，搁浅（或者说停泊）在一片被环礁半包围的浅水泻湖内侧。
泻湖水色浑浊，漂浮着风暴带来的断枝和杂物，但水深很浅，能看到底部的沙石。
“远舟号”
的船底，似乎轻轻触到了沙地，但并未严重搁浅。
孤岛的晨光，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仁慈的姿态，降临在这艘伤痕累累的船和它精疲力尽的主人身上。
周凡长长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冽而潮湿的空气，那里面带着浓烈的植物清香和海藻的腥气，是地的味道。
他还活着，船还在，他们竟然歪打正着地靠近了一座岛。
这简直是风暴之后，命运给予的最大馈赠。
苏念也醒了，或者说，她可能一直没怎么睡。
她看向窗外，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的、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惊喜。
“岛……我们到岛上了？”
她的声音沙哑干涩。
元宝的反应最为直接。
它挣扎着站起来，尽管腿脚还有些软，却迫不及待地扒着船舷，对着那片陌生的绿色海岸，出了一声混合着试探、兴奋和虚弱的吠叫。
地！
可以奔跑、可以嗅闻、可以撒尿标记的坚实土地！
这对一只在风暴中受尽惊吓的狗来说，无异于天堂。
检查船只是要任务。
周凡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，和苏念一起，开始初步检查“远舟号”
的损伤。
外部船体新增了不少刮擦和凹陷，尤其是左舷靠近水线的地方，有一道颇深的、被礁石或硬物撞击留下的凹痕，油漆剥落，但似乎没有破裂进水。
那扇出现裂纹的驾驶舱玻璃需要尽快处理。
甲板上一片狼藉，各种物品东倒西歪，那架本就受损的无人机平台连同保护箱已不见踪影，很可能在风暴中被掀入了大海。
桅杆和天线有些歪斜，需要仔细校正。
万幸的是，引擎经过检查似乎运转正常，船体关键结构也没有现明显问题。
“比预想的好。”
周凡抹了把脸，结果抹了一手干涸的血迹和盐渍，“都是皮外伤，能修。”
他们放下小艇，周凡划着桨，苏念和元宝坐在艇中，朝着那片狭窄的礁石海滩靠去。
海水很浅，清澈见底，能看到水下彩色的鹅卵石和匆忙游走的小鱼。
当小艇的船底擦上粗糙的沙石，周凡第一个跳下去，双脚踩在坚实潮湿的沙地上时，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，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。
他弯下腰，用手捧起一把沙子，感受那粗糙真实的触感，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。
苏念也下了船，她蹲下身，抱住兴奋得直打转、在沙滩上又嗅又刨的元宝，把脸埋在它湿漉漉的、尚带着海腥味的毛里，肩膀微微耸动。
那是后怕，是庆幸，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释放。
孤岛的晨光，静静照耀着这片小小的海湾，照耀着劫后余生的人和狗，照耀着那艘静静漂浮在泻湖中、满身伤痕却依旧挺立的白色帆船。
风拂过茂密的热带丛林，带来沙沙的声响和不知名鸟类的啼鸣。
世界恢复了它宁静甚至美好的一面，仿佛昨夜那场毁天灭地的狂暴，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。
但沙滩上被风暴抛上来的、层层叠叠的海藻、断木、塑料垃圾，以及“远舟号”
身上那些新鲜的伤口，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那场噩梦的真实。
他们活下来了，在一个陌生的孤岛迎来了晨光。
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修复船只，评估处境，以及决定下一步该去哪里。
周凡抬头，望向岛屿深处那幽深莫测的绿色。
未知，依旧存在。
但有了脚下这方土地，有了这晨光，有了彼此，再大的未知，似乎也变得可以面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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