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，雨仍缠缠绵绵未曾停歇。
薛家旧宅的青石板缝里积了水，被早起的仆妇踩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。
薛姨妈一夜未眠，眼圈熬得通红，天刚亮便差人去请了巷口那最能说会道的张媒婆。
她揣着攒了许久的碎银，心里憋着一股劲——横竖今日定要逼得宝钗松口。
巳时刚过，张媒婆便撑着油纸伞来了。
她穿一身枣红色的绸布夹袄，头上插着根银簪子，一进门就扯开嗓门笑：“薛太太，您可是盼煞我了！
侍郎府那门亲，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前程！”
宝钗正坐在窗下描样子，听见声音，指尖的炭笔顿了顿，却没抬头。
薛姨妈忙不迭地迎上去，拉着张媒婆的手往屋里让，一面絮絮叨叨地诉苦：“张嬷嬷您是不知道，我这女儿就是个死心眼！
放着侍郎府的公子不要，偏要钻牛角尖！
您今日可得好好劝劝她！”
张媒婆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宝钗，捋着袖子，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：“姑娘家脸皮薄，这事包在我身上！”
她几步走到宝钗面前，上下打量一番，啧啧叹道：“哎哟，瞧这模样，这身段，真是个美人胚子！
侍郎府二公子，年方二十二，饱读诗书，一表人才，家世更是没的说。
姑娘嫁过去，保准是穿金戴银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！”
宝钗这才抬起头，眼底一片清明，不见半分波澜。
她搁下炭笔，淡淡开口：“劳烦张嬷嬷跑一趟，只是此事，断无可能。”
“无可能？”
张媒婆像是听见了什么稀罕事，拔高了声调，“姑娘莫不是傻了？薛家如今的境况，能攀上侍郎府这高枝，是天大的造化！
过了这村，可就没这店了！”
“造化？”
宝钗轻笑一声，语气里带着几分冷峭，“嬷嬷可知，这‘造化’二字，是拿什么换的？”
张媒婆被问得一噎，随即又讪笑道：“姑娘说的哪里话？婚姻大事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，本就是天经地义。
再说了，姑娘今年二十，早过了说亲的年纪，再耽搁下去，怕是要误了终身！”
“终身之事，自然该由我自己做主。”
宝钗挺直脊背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侍郎公子品行如何，心性怎样，嬷嬷可曾亲眼见过？不过是听了几句传闻，便来撮合这门亲事，莫非是觉得我薛家落魄，就可以任人摆布？”
“你这姑娘！”
张媒婆被她堵得脸色青，“我好心来撮合，你怎的这般伶牙俐齿，不知好歹！”
“我并非不知好歹。”
宝钗眸光锐利，扫过张媒婆，“只是我薛宝钗，纵使家道中落，也绝不会为了攀附权贵，将自己的一辈子，押在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身上！”
薛姨妈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，忍不住插嘴：“宝钗！
你少说两句！
张嬷嬷是客人！”
“母亲何必自降身份，去求这等只看家世、不辨是非的媒人？”
宝钗转头看向薛姨妈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，“当年在贾府，我看够了趋炎附势的嘴脸，如今断不会再重蹈覆辙！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落在薛姨妈那攥得白的手上，声音软了几分，却依旧带着执拗：“女儿知道母亲是为我好，可婚姻不是买卖，岂能因家世门第，便草草定论？”
张媒婆见这母女俩各执一词，自己反倒成了外人，顿时觉得颜面尽失。
她冷哼一声，拍着大腿道：“罢了罢了！
我这是狗咬吕洞宾，不识好人心！
这亲，你们爱攀不攀！”
说罢，她一把推开薛姨妈的手，撑着伞，怒气冲冲地走了。
油纸伞在门槛上磕了一下，出“咚”
的一声闷响，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远。
屋里瞬间静了下来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，淅淅沥沥，敲得人心烦。
薛姨妈看着张媒婆的背影，又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宝钗，胸口的火气“噌”
地一下窜了上来。
她指着宝钗，手指抖个不停，嘴唇翕动了半天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薛姨妈气得浑身抖，眼前阵阵黑，话未说完，便捂着胸口，直直地往后倒去。
“母亲！”
宝钗脸色骤变，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冷静，快步上前扶住薛姨妈，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，“母亲！
你怎么了？”
薛姨妈瘫在宝钗怀里，大口喘着粗气，眼眶泛红，泪水混着脸上的皱纹滑落：“你这孽障……是要活活气死我啊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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