葫芦湾的晨光
暮霭如融化的蜜蜡,缓缓流淌在葫芦湾错落的青瓦之上。
许前进佝偻着背蹲在老槐树下,手中的旱烟杆随着呼吸节奏明灭,火星将他眼角蛛网般的皱纹染成忽明忽暗的赭色。
二懒背着竹篓从蜿蜒的田埂归来,篓中野山椒在夕照下宛如泼洒的朱砂,远远便望见那团蜷缩在树影里的身影,活像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顽石。
"
又在盘算周美丽的去处?"
二懒将竹篓重重砸在石桌上,惊得芦花鸡扑棱棱炸开羽毛,"
你这脑袋比村口那架老水车还轴,转起来就停不了!
"
许前进磕了磕烟杆,烟灰簌簌落在石板缝隙间,宛如撒落的星子。
"
她总不能整日捧着书虚度光阴吧?"
二懒望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,"
妇女夜校缺个能说会道的教员,会计室的账本也该有人规整规整"
话音刚落,二懒已仰头灌下葫芦里的山泉水,水珠顺着他洗得白的衣襟滚落,在粗布衫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"
你问过她自己的打算了吗?"
二懒抹了把嘴,指尖拂过竹篓里油亮的野山椒,"
上次修水渠,你硬派她去监工,结果人家隔行如隔山,愣是在泥水里踩了三天,皮鞋都泡得走了形。
"
这句话像根刺扎进许前进心里。
他恍然忆起那日周美丽卷着裤腿,狼狈却倔强地站在齐膝深的泥水中,笔记本上的字迹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。
当年执意让她去做村长,却丝毫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,最后还是她自己费劲心血努力学习,用辛苦的付出点亮了葫芦弯的星辰。
"
人总得有点奔头,"
许前进将烟杆狠狠杵在石磨上,惊起几只蟋蟀蹦进野薄荷丛,"
你没瞧见她刚回来时,眼神空得像村口那口枯井,半点活气都没有。
"
二懒从竹篓里抽出几株带泥的野葱,葱白上还沾着新鲜的晨露:"
依我看,你就是瞎操心。
周美丽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。
"
他突然凑近,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担忧,"
再说了,你这老寒腿"
"
够了!
"
许前进猛地起身,震得石磨旁的蟋蟀群慌乱逃窜,"
别拿这话堵我!
只要还有口气,我就能扛住!
"
他望向远处周美丽家透出的微弱灯光,想起那年寒冬深夜,她蜷在会议室里核算扶贫款,冻得紫的手指仍在账本上飞快书写。
"
有些担子,该交给年轻人了。
这些年你退居幕后,可大伙都知道,葫芦湾能有今天"
"
行了二懒叔!
"
许前进烦躁地挥挥手,裤脚扫过野薄荷,清冽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,"
我真该歇歇了。
就像村东头那棵老歪脖子树,再硬的脊梁也扛不住几十年风雨。
"
他摸出怀里油纸包,里面几块红糖早已被捂得潮,"
实在忙不过来,就从外头请人,工钱从我那份里扣。
"
二懒气得直跺脚,野葱滚落满地:"
说的什么浑话!
当年要不是你带着大伙开山修路、承办果园,葫芦湾哪来的电灯?哪来的度假村?你是全村的主心骨,这根顶梁柱可不能塌!
"
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,香玲挎着竹篮从月洞门翩然而至,篮中槐花沾着晶莹的露水,宛如撒落的月光。
"
又在偷偷喝酒?"
她眼疾手快夺过许前进手中的酒葫芦,"
医生怎么嘱咐的?再贪杯,小心把肝泡成蜂窝煤!
"
二懒弯腰捡起野葱,气鼓鼓地塞进竹篮:"
不跟你说了,明早还得去北山照看新栽的茶树。
"
临走前狠狠剜了许前进一眼,"
周美丽的事,你最好亲自去问!
别再好心办坏事!
"
月光爬上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时,许前进独坐堂屋。
白炽灯昏黄的光晕中,墙上"
脱贫示范村"
的奖状泛着陈旧的光泽。
窗外犬吠声断断续续,远处周美丽家的灯火在夜色里固执地亮着,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。
他摩挲着手中的烟杆,迟迟没有点燃。
二懒的话在耳边回响,恍然惊觉自己总在用过去的眼光丈量世界。
周美丽就像山间自由生长的野百合,或许该让她选择绽放的方式。
想到此处,他起身拉灭灯,月光顺着窗棂倾泻而入,照亮墙角那摞未完成的扶贫计划书,纸张边缘被岁月啃噬出细微的毛边。
翌日清晨,第一缕阳光爬上层层叠叠的梯田。
许前进提着新打的糯米,脚步比往日轻快几分。
晨风掠过他斑白的鬓角,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,葫芦湾在朝阳中苏醒。
他忽然明白,真正的守护不是替人遮风挡雨,而是学会倾听土地的声音,让每颗种子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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